人物小传
季铭,现年101岁,江苏南通人。13岁入日企当学徒,后投身抗日,加入新四军从事军工研究。历经三次重伤,右眼失明、双手残缺仍坚守岗位。
季铭缓缓掀起衣角,腹部一道蜿蜒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醒目,像一条凝固的血河。“这是鬼子的炸弹留的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,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松江的康养照护院里,101岁的季铭坐在轮椅上,枯瘦的右手轻轻摩挲着残缺的指节。他抬眼望向窗外,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越过草坪、围墙,直直落进八十多年前硝烟翻滚的江南。田埂上奔跑的少年身影、兵工厂里叮当的锤声、炸弹撕裂空气的尖啸……那些沉睡的记忆,就在这一眼凝望中次第苏醒,在时光里缓缓铺展。
从学徒到战士:烽火中觉醒的少年
1924年,季铭出生在素有“江南门户”之称的江苏南通。虽生在有田有地的人家,吃穿还算有保障,他却早早显露出骨子里的倔强——别家孩子还在父母膝下撒娇时,他已学着自己打理生活,眼神里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。
1937年,13岁的季铭揣着简单的行囊,只身辗转来到上海,辗转多个厂做学徒后,先后进了名为丰田的日本纱厂和伪军枪械厂。那时的他还不懂“沦陷”的沉重,只当是离乡学门手艺。直到日军的铁蹄踏碎江南的宁静,烧杀抢掠的乌云漫过田畴街巷,少年才猛然惊醒:家国已在刀锋之上。
“日军见了中国人千红网,几乎是抬手就杀。我们恨得牙痒痒,背地里都叫他们‘日本猴’。”回忆起往事,老人的声音仍会陡然拔高,眼睛里迸出火光。
仇恨在心底疯长,终于破土成反抗的嫩芽。在地下党的联络下,他和工友们开始了秘密抗争:趁着夜色写抗日标语,悄悄破坏生产设备,把满腔怒火拧成实际行动。但风声很快走漏,他被列入工厂的黑名单,死亡的阴影步步紧逼。
“地下组织让我赶紧跑,我连夜逃回乡下。”季铭的声音沉了下来,逃亡路上的景象至今清晰如昨:日军轰炸后的断壁残垣里,乡亲们抱着孩子哭嚎,烧焦的木头还在冒烟。那一刻,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砸得生疼:“没有好武器,就只能任人宰割。我们的红缨枪、大刀再锋利,还没冲到敌人面前就倒下了。”
正是这股不甘,推着他走向战场。1941年,季铭找到新四军,一身机械手艺成了最硬核的“投名状”——他被直接分到军工部门,那些在日企里偷学的技术,转眼成了打击侵略者的利刃。在新四军的兵工厂里,他一边赶制武器,一边钻研战场缴获的新式装备,把敌人的枪炮拆开、研究、仿制,再教给战友们使用。冰冷的机械,终于成了他护家卫国的武器。
三次生死劫:伤疤里藏着的山河
老人缓缓掀起衣角,腹部一道蜿蜒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醒目,像一条凝固的血河。“这是鬼子的炸弹留的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,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那是1944年某一天的午后,日军飞机像黑压压的蝗虫扑来,炸弹带着尖啸砸向兵工厂。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他身边的厂房瞬间塌了半边,弹片擦着肋骨炸开,肠子一下子涌了出来。“当时只觉得肚子空了,血往地里渗,以为这下完了。”他摆摆手,不愿多提自己的伤,反倒急着说:“医院里更惨啊!轻伤员拖着断腿照顾重伤员,有的战士手脚没了,身上痒得直哭,却连抓一下都做不到……”
解放战争时的关节炎,是另一道刻进骨头的痛。那年冬天,部队在崇山峻岭里与国民党军队周旋,缴获的大炮太重,只能藏进老百姓的田里。白天怕被发现,他就带着战士们夜里行动:把武器拆成零件,有的埋进刚犁过的土地,再一棵棵栽上庄稼;有的沉进结冰的河里,用淤泥盖得严严实实。冰水没到腰腹,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,后来落下个毛病——阴雨天膝盖就咔咔响,痛得直打滚,常常跪着才能睡着。可他拍着膝盖笑:“比起那些没回来的战友,这点痛算啥?”
最险的一次,是拆解美制地雷时。1947年,部队缴获一批新式地雷,季铭主动请缨研究构造。“当时对美式装备不熟,拆到一半,‘嘭’的一声就炸了。”醒来时,他躺在血泊里,右眼一片漆黑,双手手指断了三根,肺里、腿上嵌满弹片。“后来才知道,是位日本医生救了我。”老人忽然温和起来,“他看不惯日军暴行,跑来给我们治病。老百姓要找他算账,是共产党护住了他。”那位医生跪在手术台前,一点点拼合他碎掉的骨头,让他保住了八根手指,还能拿起工具。“他是个好人啊。”
军工情未了:从战场到实验室的坚守
1949年末,新中国成立的礼炮响过,拄着双拐的季铭复员回乡,成了区政府的共青团干部。1952年,季铭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华东建设,以“调干生”的身份进入上海机械制造学院学习,妻子王慕兰同时考入上海机械制造学院,共读四年。
武康路旁的校园里,这位满身伤疤的战斗英雄,成了最刻苦的学生。白天啃书本、钻图纸,晚上就着台灯和妻子互相提问,把落下的文化课一点点补回来。四年后,他以优异成绩毕业,被分到上海交通大学船模车间,从此一头扎进军工科研的深海。
那些年,他和妻子并肩作战,在实验室里熬过无数通宵:研究船舶动力系统,改进武器性能,由他亲手打磨的船模还入选了“国庆十周年全国优秀作品展览”。“搞军工不是为了打仗,是为了不被欺负。”他常对年轻同事说,“武器是和平的底气,我们造得越硬,祖国就越安全。”
王慕兰至今记得那些心疼的夜晚:“他关节痛得睡不着,就跪着靠一会儿;阴雨天伤疤发痒,抓得皮都破了。”可她眼里更多的是骄傲,“这些伤疤都是勋章,证明他从没怕过敌人。”
如今,101岁的季铭仍精神矍铄。康养照护院的房间里,书桌上那架木质飞机模型格外惹眼——机翼线条流畅,浅灰漆色均匀,凑近了能摸到指腹打磨的温润。这是他用仅存的八根手指一点点凿刻的,仿佛要在木头上延续与军工事业的缘分。
闲暇时,他不爱看电视,总对着数独格子琢磨,时而蹙眉,时而露出孩童般的笑。那股子钻研劲儿,和当年在兵工厂拆解武器、在实验室攻克难题时,一模一样。
采访结束时,夕阳漫过窗台,老人望着窗外,缓缓说:“中国人民伟大,共产党伟大。”岁月会模糊伤痕,但那些嵌在骨血里的弹片、刻在生命里的坚守,永远在诉说:有这样一群人,曾用脊梁撑起民族的天空,用一生诠释着“家国”二字的分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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